第五章-《风声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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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其实,李宁玉最怕的是顾小梦出卖她,只要顾小梦不变心——承诺不二,那么哪怕她立刻被关押起来,情报还是有希望传出去。

    四

    没有完全关押,但也差不多,不能出楼,吃饭由卫兵负责送,寝室也作了调整:李宁玉被安排到吴志国原来住的房间。大房间,单独一人住。这是吴志国的血书给她的待遇,是肥原假戏真做的需要,做给金生火和顾小梦看的。意思是告诉他们血书是真的,你们要相信李宁玉的尾巴已经藏不住,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,不用怕——

    【录音】

    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吴志国是假死,所以我也觉得她已经完蛋了。一个人用生命来指控你,你还有什么好说的?说真的,开始我有点幸灾乐祸,心想我不告你照样有人在告你。但后来当她专门责问我后,我忽然觉得不对头,我感觉她好像是在怀疑我出卖了她。如果她真这么想,那对我显然是不利的,万一她一冲动把我也卖了怎么办?所以我一下子意识到,她的处境越危险,对我反而越是不好。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说她不是老鬼,就是出于这个原因,想对她表个态,这事跟我没关。

    但我也知道,这还不能完全消除她对我的怀疑,因为这样她照样可以怀疑我是跟肥原他们合计好的,背后当恶人,当面做好人,演戏呢。怎么样才能让她完全消除对我的怀疑?我知道,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帮她把药壳子放回原处,用实际行动来证明,来表态,来让她相信我。

    就这样,会议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想溜出去。但溜出去的理由我一时找不到,当时窃听器的导线已经接通,我们不能随便交流。李宁玉突然一把抱住我,一边对我大声哭诉,痛骂吴志国陷害她,一边悄悄告诉我一个办法。她叫我骗白秘书,我和她本来是合用一支牙膏的,现在我们分开住,我必须要去外面招待所里买一支牙膏。后来,我就是以这个幌子溜出去,顺便把三只药壳子放回了原处,当时还不到十点钟——

    顾小梦出门去买牙膏时,李宁玉已经搬到吴志国的大房间里,她一直躲在窗后目送顾小梦走远,心里盘旋着一种陌生的兴奋和期待。她很清楚,当务之急必须要把药壳子丢出去,顾小梦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信守诺言,甘愿冒险帮她,让她感动,感动得两只脚都发软了。她想,这个女子平时看起来很泼辣,很任性冲动,但在这件事上却显得很谨慎,很听话,显然是因为击中了她软肋!她觉得不可思议,自己跟她相处这么久居然没发现她是重庆的人,更不可思议的是,她藏得这么深却又在一瞬间露出了马脚。她突然感激自己当时能够那么沉着、冷静,正是这种沉着冷静让她有幸从顾小梦的片言只语中有所领悟,进而通过试探得到证实。真是天大的发现啊!这是个小小的胜利,她对自己说,却可能预示着最终的胜利。

    顾小梦消失在一片竹林里。李宁玉知道,再往前不远,她将看到那只垃圾桶,并巧妙地走过去,丢下第一只药壳子(有货的那只),然后继续往前走,去大路口……她一边这样想着,一边梦游似的离开窗户,漠然地坐在床上。坐了一会儿,她觉得累极了,身子不由自主地躺下来,倒在床上。这张床啊,是那么宽大,那么奢华,躺在上面,她感到自己的躯壳仿佛一下子变小了,轻了,薄了。锦绣的被头里,明显残余着一个烟鬼的气味。整个房间都是烟味。她知道,这是吴志国留下的。有一会儿,她想如果吴志国真是死了,说明他的命还没这烟味长。想到这一年多来,自己苦练他的字终于有所回报,她心里掠过一丝得意。窗外,是倾斜的天空,一只鸟儿梦幻一般从她眼前一掠而过。

    鸟儿把李宁玉的思绪带出庄园,去了城里,去了老鳖身边。一年多来,她总是可以在固定的地点和时间见到老鳖,风雨无阻,冬夏无别。她曾想,老鳖像营区里的一个景点,只要去看,总能看到。但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,每每见面总是相视无语,眉目传情,垃圾传情。有一次她下班迟了,去丢垃圾时,老鳖已经在她家楼下收垃圾,她把垃圾直接交给老鳖,交接过程中两人的手无意识地碰了一下,她顿时有种触电的感觉,浑身受惊似的亮闪了一下。此刻,这种感觉再度向她袭来,刹那间,她感觉自己已变成一束白光,腾空而去,消失在裘庄上空……

    没过多久,顾小梦从外面回来,带着一种邀功领赏的劲儿,在走廊上用夸张的手势告诉她,三只药壳子已如数放回原地。顿时,李宁玉简直感到一种丧魂落魄的快乐。乐得骨头都轻了,飘起来了。她想,只要老鳖步入裘庄,以他的敏感必定会注意到路口的那两只招摇撞骗的黑色药壳子,继而顺藤摸瓜……偌大的院子里总共也只有几只垃圾桶,他不可能找不到那只特定的垃圾桶。这么想着,她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,跪在床上,双手合一,双目微微闭上:她在向苍天祈求老鳖快快来裘庄。

    由于过度的希望,她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唯恐失望的担心。有一会儿,她觉得担心是很有道理的,因为昨天由于条件受限,她没有明确通知老鳖今天必须来。不过,经过再三分析、推敲,她觉得老鳖今天应该还是会来。她默默地告诉自己,群英会召开在即,组织上一定急于想得到她的消息,这时候老鳖自然应该随时与她保持联络,不会一天都不来看她的。她甚至想,老鳖昨天离去前一定留好了今天再来的伏笔——也许是遗下什么东西,也许是跟招待所某个伙计约好今天来替他打扫卫生。

    不用说,只要老鳖来了,哪怕只是一小会儿,就够了。

    五

    如果老鳖来了,就不会有后来的事。

    然而,老鳖没来。真的没来。时间的指针从上午走到午后,又走到傍晚,李宁玉满心的期盼逐渐逐渐地变成了担心,担心又逐渐逐渐地变成了事实。她简直难以想象,这种特殊时候老鳖居然会一整天都不来看她——

    【录音】

    嘿,她哪里知道,老鳖和潘老头都被肥原灌了迷魂汤,他们以为李宁玉在里面就是在执行公干呢。我后来跟老鳖见过一面,那时他已经被王田香抓起来,关押在牢房里,我悄悄去看他,曾经也想救他的。但当时他的腿已经被打断,就是让他跑都跑不了,最后他受不了折磨,自杀了。那次见面他跟我说了不少情况,他以为我是他们的同志呢。为什么?因为情报最后是通过我交给老鳖传出去的。这是后话,后面再说吧。

    话说回来,老鳖那天告诉我,如果那天天气要是好的话,他可能也会去一下裘庄的。但那天上午正好下雨,天公不作美,他觉得冒雨去显得太唐突,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,就没有去。当时群英会即将召开,大家都很谨慎,不敢随便行动。午后,雨停了,营区里脏得很,到处是吹落的树叶,他又不便走了。当然,如果知道李宁玉有情报要给他,再怎么着他都会设法去,关键是不知道啊。没人知道!包括我父亲,他也不知道我当时被软禁了。说来,这就是天意,一场雨毁了一切。嘿,干我们这个工作,有时候就是这样,靠天吃饭,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哪——

    李宁玉望眼欲穿,她的耐心和期待在雨过天晴的清澈阳光下一丝丝蒸发,到了下午四点多钟时,几近化为乌有。她知道五点半后,老鳖就要开始挨家挨户去收垃圾,这时候他还不露面,说明他今天是不会来了,而会议明天晚上就要召开,属于她的时间已经不多。她盘算了一下,最迟明天下午必须要把情报传出去。可是没有老鳖——他不来——至今不来……怎么样才能把情报传出去?

    李宁玉为此深深苦恼着,煎熬着,思索着。她不停地反复地问自己:我怎么样才能让同志们听到我的声音?茫然中,她眼前不时浮现出同志们的面容,时而是老鳖,时而是老汉(二太太),时而是哥哥(潘老)。有一会儿,她甚至还看见了老虎。其实严格说她并没有见过老虎,虽说见过一面,但只是远远的一个侧面,而且是在昏暗中,人还在走动,可以说什么也看不清,确定不了。哥哥见过他,说他身板像姑娘一样单薄,腰杆细细的,手指头长长的,像个外科医生。从这些描述中,她很难想象这个人会血淋淋地杀人。但哥哥不容置疑地告诉她,到现在为止,杭州城里开展的锄奸杀鬼行动,他杀的最多,至少有三位数。她为这个数字鼓励着,并为自己属于他的组织而感到自豪。但现在,眼下,如果她不能把情报传出去,这个人,还有比这个人更重要的人——老k——都可能被鬼子杀掉!

    这使她感到恐惧……

    恐惧像四十度高烧一样从胸膛生发,传遍周身,令李宁玉感到四肢无力,心跳如鼓,头脑一片空白。这是她从事地下工作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,恐惧和无助像绳索一样死死地捆住了她,把她变成一个废人,不能和同志们发生任何联系,只能无耻地躺在床上。有一种奇怪的念头促使她从床上起来,在房间里徘徊——也许只是为了表明除了躺在床上,她还能下床走动。

    房间像床铺一样,也是那么的奢华,那么的宽大,宽大得她都没信心走到尽头。她太虚弱了,连日来攒下的疲倦报复性地向她袭来,她双膝一软,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板上。像跪在了巨大的屈辱面前,眼泪不禁夺眶而出。

    她哭了,抱着自己两个冰冷的膝盖,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地哭了——

    【录音】

    她哭的那个狠劲哪,就像是被人强暴了,吵得楼上楼下的人都坐不住了。我想她开始可能是真哭,后来就是假哭了。她要通过轰轰烈烈的哭把大家引过去。大家过去了,我也就过去了,这就是她的算盘:要见我。一定要见我!因为要叫我替她做事呢。

    最先进去的是白秘书,然后是王田香,他们是去管事的,主要是训斥她。然后是金生火,看热闹的。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。说真的,我害怕进去,我有种预感,她要找我说事。

    果然,她一见我进去就朝我扑上来,把我抱住,跟上午一样对我痛哭流涕,一边喊冤叫屈,大骂吴志国。骂着骂着,她把肥原、金生火、白秘书、王田香等人都通通骂了个遍。他们听她骂肥原,骂自己,都掉头走了。这正中了她的计,她骂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他们滚蛋。只有他们走了,她才能跟我说事。

    什么事?她要我给她找画画的纸和笔。她一边继续哭着、骂着,一边悄悄地把她的想法告诉了我。我说这哪里去找啊。她说招待所里肯定有,要我去吃晚饭时一定要给她找到。我说试试看吧。她说必须要找到,实在不行的话,哪怕找一张大一点的白纸和一支铅笔也行。我问她要这些东西干吗,她说她要通过画一幅画来传情报。

    你想不到吧,这种情况下,门不能出,电话不能打,到处是盯梢的,她还不死心,还在想把情报传出去。我觉得通过画来传情报简直不可能,这办法太寻常一般了。我让她别做梦,不可能的。她说她已经想好办法,只要我帮她找到画画的纸和笔,她一定可以把情报传出去。我倒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天大的本事,所以我答应帮她去找——

    巧的是,顾小梦回到房间,东翻翻,西翻翻,居然从柜子里找到一大张洋白纸,垫在备用的毯子下面。其实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白纸,而是一张电影海报,但背面全白,一点污迹都没有。顾小梦拿过去给李宁玉看,李宁玉觉得行。至于铅笔,不要了,因为那张海报纸质非常好,纸面光滑,用铅笔画,着色效果不一定好,李宁玉临时决定改用钢笔画。她后来就是用钢笔画那幅画的。

    听到这里,我奇怪了,这不是说我在潘老家里看到的那幅画是假的?我当即从电脑里调出那幅画的照片,问老人家:“难道这不是李宁玉画的?”

    “当然不是!”老人家毫不犹豫,“你遇着大骗子了,姓潘的那老东西完全是大骗子!你在文章里写到,李宁玉画画的纸和笔是钱虎翼的女儿留在那的,可能吗?你也不想想,钱虎翼一家遭劫后,这楼里里外外都重新装修了,怎么可能还留下画纸和笔,早给人拿跑了。我在里面待过还不知道,他知道个屁!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”我盯着电脑看着,问了句废话,“这是谁画的?”

    “鬼知道是谁画的,肯定是那老东西找人画的吧,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。”她认真地看着照片,一边对我指指点点,“你看,太假了,把这些小草的长短、间距画得中规中矩,一点隐蔽性都没有,简直可笑!我见过李宁玉画的,比它真实得多了,可惜那幅画没留下来,肥原把它带走了。”

    但肥原无法带走老人的记忆,她对着照片(赝品)向我一五一十地指出它与真品之间的种种大同和小异,小到有些很细微的区别她都说得头头是道,仿佛那幅画镂刻在她心里。其间,陈嫂不停地向我递眼色、打手势,提醒我时间已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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